成長的變奏 東冬‧(陳盛煊)
我的不幸,就在於我無法消滅我心中的愛和我心中的悲憫。……曉風…..
雖然夏天剛過,冬意却已開始在吳興街的每一個街角飄蕩,日子就像是那首好美的歌,却帶著幾分傷感;日出、日落,日落、日出,花開花謝,春去秋來。年輕的心靈啊!你可曾數算,那些悄然消逝的日子?
可不是嗎?那些日子,當我們獨步在一九一巷底的長堤………。不,他已不再是長堤了,「長堤」是好久好久以前我為它取的名字。自從大排水溝開始興建,它便被鏟平了。然而在我的心底,它好似一個世紀那麼遙遠,陪伴著我度過最天真的年日。
是的,我也曾在這種初秋的寒夜,沉浸在那種濃得化不開的寂靜裡,拇山下歡笑的歌和悲泣,就這般數著算著,一個星夜就此覺得豐滿。
然而,當你長大到足夠嘗出什麼是哀,什麼是愁。你就再也不能呢喃冬夜的洒脫,不再是雀躍的新綠,長笑秋的嫣紅。
你說:那是為什麼呢?
不為什麼的,只因為那無情的「成熟」,已悄悄地帶走了稚氣的心靈,因此便不再擁有太多的「自我」,不再為情緒鬧上一個星期的不寧。
那天夜哩,好大好大的月兒下,柔和的夜光正照著你童稚未冺的臉頰,你說;你好喜愛孤獨,你不習慣於許多人在一起的生活。又說;參加了兩三次郊遊回來,仍是洗不去深處的積鬱,任何歡樂的回憶也化不開秋夜的愁緒。
好悵然是嗎?那我要祝福你,就像給許多年輕的心靈一般;但願你純真的心靈,可以擁有自己的夜晚。是的,你更應把握住那些仍可作夢的鐘點,而不該把大一、大二可貴的青春奉獻給羣眾的。
我也喜愛孤獨,喜愛自我,,喜愛我的理想和抱負,我的孤獨和青春,直到那一天我被迫「成熟」,成為羣眾的影子。我曾為自己活過,確確實實地生活過。
那些日子裏,我是孤獨的。走在時間的前面,也走在時間的後面。我曾靠在實驗大樓的石欄杆邊,獨自飲滿一個午後,睥睨那些在庭園中的人類,不肖於他們演出的笑臉。
或者,只為了補捉黃昏的夢囈,好幾次登上山後的示範公墓,躺在白崇禧將軍墓園的韓國草上,當夕陽西下,蒼蒼暮色由四方而來,思維便蕩漾在許許多多的「偶然」。啊!那種偶然,我生命的痕跡,咀嚼一大把話不開的愁悵,生命的荒謬和不幸。
或者為著一篇感人的文章,偷偷地掉淚,為著一句友愛的安慰,久久不能平息自己。
長堤未被鏟平前的每個黃昏的沉思,總是掛滿著「世上最孤獨靈魂」的自白。
夜半,也曾為「流浪者之歌」的情愫,「悲愴」中柴可夫斯基高貴的悲哀,海飛滋的小提琴,跳躍飛舞的音符喝醉。
或者一首鍾愛的小詩。
或者一顆晚星。
我滿足於自己保有的寧靜。
時間似乎永不懂得體貼,成長更是預想不到的災難。我說它是一種災難,也許有一天你會了解我此刻的想法。當你也扮演著同一個角色,得到同樣的慘敗。
那年,那是另一個改變我的那年,當我從幾個野營會的笑聲中平靜下來,杜鵑的燦爛早已繽紛,樹木也愜意地吐著新芽,剛渡完寒假的「人類們」也換上了新裝,許多的生命都開始欣欣向榮之時。
突然發覺自己早已握著解剖刀,在鬧烘烘的笑聲裡,分享一具屍體的孤寂。此時,生之喜悅和死的恐懼驟然而來。魔鬼和天使皆鼓舞著笑臉;笑在悽慘,笑在哀怨,笑在化不開的死結。
那是另一個夜晚,我陪伴著一大羣的聽道者,縮著頭躲在大衣裡,坐在南京東路一間大教堂的門外。雖是冬末春初的夜晚,空氣裡仍凝著重重冷冽。教堂裡擠著黑壓壓地一片人頭。雖然看不見講道者的表情,門外的講道者仍靜靜地坐著,聽著,沉思著…..。
什麼理想和盼望!什麼力量可以使我們忘却忍受寒冷,放棄電視機精彩表演的「痛苦」。這些愚昧的年輕人啊!他們應該了解他們所做的。
於是,那個存在主義的老祖父-齊克果,他善感的心靈,表現在炯炯有光的眼神中。他的一句話竟領我走向永恆的階梯,希冀一種永恆的福份。
「我要了解自己,了解上帝希望我去做什麼,去發現一個對我為真的真理,去發現那我可以為之生為之死的理念。」
心靈突然變得開濶了,也覺得生命竟昇華成有意義的珍貴。
於是不在為「尼采的誤入歧途,齊克果要傷心死的」而感嘆,更不再為校園中勉強擠出的笑臉而不屑。
當杜鵑花又紅遍校園,嘻笑的聲音依舊,解剖大樓旁的小荷花池依舊,社團的活動和五光十色的大海報依舊,我們那所難產的附設醫院依舊。一具具未改變的笑臉,在他們高貴的生命,到底有幾個有意義的晨昏。生命依舊是荒謬而不幸。
我從解剖教室走過,由病理autopsy出來,走過實驗大樓的走廊,沿著石板路,沉重地走向吳興街。手中提著包包,裡面放著醫生的大白衣和聽筒。
成長是痛苦的,又須要放棄那麼許多所謂的「自我」。
不再是狂歌笑孔丘的小伙子,當我們穿梭在各大醫院的長廊,穿著白衣,拿著聽筒。想到自己的一句話也許會因此影響一個人的一生,不覺全身發熱,當我們知道什麼是哀,什麼是愁。
那個小病人的母親,哭紅的雙眼,哀求的眼神,還有大醫師的沉默。午夜夢迴,悲切的心情又湧在那一幕幕求生的眼神、哭泣、沉默。
竟然不再迷信生命的荒謬和不幸,突然熱愛起有限的青春,去「尋求一個,我可以為之生為之死的理念」。
我仍喜愛孤獨,尤其有的時候覺得在人羣中迷失了自己。
一杯清茗,一首名曲,便可殺去午後。
或者就在一九一巷底的小河邊小坐片刻,聆聽水聲、風籟,把心思徜徉向青翠高立的拇山。使流浪的心靈歸回,咀嚼生之可貴,享受對生命熱愛的欣喜。
我可以告訴你:
我要坦然而來,坦然而去,因我的孤獨不再寂寞。
伴奏 - 為「成長的變奏」 項素女
朋友,當你說你要以一種「我要坦然而來,坦然而去,因我的孤獨,不再寂寞」的心情去「尋求一個我可以為之生為之死的理念」時,我內心感動了。我凝視著那種形象,你知道我凝視的靈魂中有多少的祝福與羨慕。
也許成長如你所說是痛苦的,但它無疑是令人歡欣的,因為生命本身就是時時趨向統一完整的過程,這一過程就是生命本身的目的,它包含了痛苦與歡欣。
朋友,當你說:「我們的理念支持我成長又須要放棄那麼許多所謂的『自我』。」我卻想了半响,也許我們應說,成長又須要肯定那麼多所謂的自我。生命的成長與其說是脫去幼稚與無知,不如說是吸取經驗與智慧而漸漸肯定更大的自我來得積極一點。
朋友,一個可以為之生,為之死的理念,是多麼令人感動的東西。但很久以來,我便發現那種理念的真實只是一連串行動的組合而已;那種價值理念,原是那麼抽象,抽象得只能以一串串的行動,去說明它的意義,去堆積它的意義。我所以說他是一連串行動的組合,也許是它太富悲劇性了,為它生,因它那麼令人歡欣;為它死,因它原就存在著重大甚至不可彌補的缺陷,唯有不逃避它,這種理念才得以完成。它就是那麼一連串行動的組合。
朋友,基本上,我們應該說它只是一種廣泛的原則,靠它的支持,我們可以從一種由行動與成就以及昇華的時刻所組成的綜合體中找到意義,並且反覆行之,從中獲得深度,這種理念也就從而獲得滋潤與印證。
我們生活在社會上,我們享用了幾千年來的文明成果的總和,我們在成長的過程中,我們享用它,也修正它,在這嚴肅的取捨之間,便產生了所謂「責任」,在接受它時,我們的理念支持我們,但產生的責任強化我們的理念。
一種為之生,為之死的理念,便是這些廣泛的原則,由這些責任堆積而成。它是建立在對周圍永恒而無比的興趣上的,一種執著,一種生命力的信仰。朋友,當我嗅到你字裡行間透露著對周圍淡淡的冷漠與傷感,我有點為你惋惜。
如果我們說起一個人「真真喜愛生命」,多半人都會懂他是什麼意思,我們其實說這人喜愛一切有生命的東西,甚至一草一木,對他都是活的。周遭對它而言,是健康與生氣的。如果說他有孤獨,那是源於生命中最深遠的部份,就像一個詩人欲將筆尖戮入思維最深處,那是面向孤獨,在孤獨中自創動力的孤獨,它是一種力量的表現,它有其喜悅的一面,更有其正面的積極作用。朋友,我有時也分不出那是一種忍受,還是一種享受,但我可想像你在享受那種孤獨。
朋友,杜鵑花又將紅遍校園,當我望著一對對無憂無慮的情侶漫步在這地球表面上,他低下頭向她低語,他把髮絲掠過它的唇頰,空氣就顯得舒爽起來。望著,望著,我竟也能分享他們的快樂,似乎一種屬於愛的答案即將分曉。朋友,我不認識你,但我可以想像你也一定在享受對生命熱愛的欣喜。你的孤獨已不再寂寞,我可想像你的愛情將更加輝煌。朋友,我意思是說,你的孤獨使你的愛情另有一種在寧靜中尋找樂趣的能耐,有一種不做、不有,不用就能行樂的本事,朋友,我祝福你。
(19730319北醫人報 第2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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